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永远的目光——怀念龚育之先生

2007-7-12 11:08:25
来源:科学时报 www.sciencenet.cn/王志强




今年6月12日,龚育之老师在安详中走完了78年的人生旅程。龚老师在年轻的时候曾经历过一场大病,靠着毅力和坚忍,他顽强地走出了疾病的纠缠。最近几年他时常患病,身体一直不好,也多次进出医院,甚至报过病危。尽管如此,听到他去世的消息,我一时还是不能相信,难以接受。作为学生,对他的阖然长逝,我除了悲痛和惋惜,更多的是深深的不舍。我尤其不舍的,是他那永远深邃的目光。

我第一次看到龚老师的名字,是在大学毕业后。由于从理科转向哲学,必然就会同“龚育之”这个名字碰面。这是因为,他是我国自然辩证法的重要奠基人之一,他从上个世纪50年代初起就开始在这个科学与哲学交汇的领域进行探索,不仅翻译,而且撰写论文,所写的文章结集而成《关于自然科学发展规律的几个问题》一书公开出版。这是新中国成立后,在这个领域的第一本研究论文集,曾经多次印刷和增订。从某种意义上说,自然辩证法成就了龚育之,也可以说龚育之成就了中国的自然辩证法。中国的自然辩证法,如果缺少龚育之的名字,那肯定不全面;讲龚育之,如果不讲自然辩证法,那就更不全面了。所以,不管谋面如否,许多人都尊他为师,因为他们确是在读了他这本书后对自然辩证法产生研究兴趣的。我也是其中之一。

我第一次见到龚老师,是12年前在北大参加博士生考试和面试的时候。龚老师的眼睛亮而有神,目光深邃,但并不像有些名人那样咄咄逼人,这就是他留给我的第一印象。我不仅有幸成为龚老师的博士生,而且还有幸参与了一项工作,就是将他在自然辩证法、科技哲学、科学与社会方面的思考加以整理。接手之后,我发现这项工作并不轻松,甚至可以说是有些茫然,因为龚老师的文章通常都是文理交叉,学科融合,历史与现实交汇,理解起来需要广博的知识和严密的逻辑分析能力,而这些都是我所欠缺的。好在龚老师很耐心,允许我反复斟酌,多次更改框架。有一段时间,我经常往返于北大39楼的宿舍和中央党校他的办公室之间。我记得当时是十五大召开的前期,龚老师非常忙,但只要有时间,他总是尽量满足我的要求。在他的启发下,我们几经讨论,决定以对话体的形式将他的文章和想法串联起来,力求脉络清晰、逻辑清楚、文风清新,既引人阅读,又助人思考。经过努力,我们的工作有了一个初步的成果,就是那本《科学的力量》。回想写作的过程,我从龚老师那里得到了很多的教益,特别是他的谦虚、认真和宽容。在那本书的前言,我写下了对龚老师的印象和评价。龚老师看后觉得好话太多,批评的话没有,也缺乏拉开距离的客观评价,本要建议我去掉的,但他不愿意强人所难,便在《跋》中点明:那就让这一印象记存下来,同别人的印象和评论去比较、去鉴别吧。龚老师对于写作是极为严格的,追求细节,一丝不苟,尤其是对史料,更是有着近乎残酷的认真。龚老师很少用严厉的语言批评人,但从他的目光里很容易读到是不是要“坏事了”以及坏到何种程度了。当然,如果马上改正了、订正了,他的目光随之就变得和蔼了。

在我的印象里,龚老师属于那种为人低调,处世不喜张扬的人。他和毛泽东同是湖南湘潭人,同样出生在12月26日,名字又以那种最有中国传统文化特征的“之”字(毛泽东字润之)韵尾,不仅多次见过毛泽东,有一次还近距离听毛泽东谈哲学社会科学。在写作《科学的力量》时,我原先准备以此引起话头,但龚老师没有同意。我也曾经半开玩笑地问他,是不是因为同毛泽东有这么多相同之处,使他对研究毛泽东的思想情有独钟。他用那特有的目光看着我,笑而未答。我后来又知道,龚老师的家世其实也与伟人有缘。他的父亲龚饮冰(解放后当过轻工业部党组书记、副部长),1929年曾陪同邓小平从上海到广西准备百色起义,他的生母黄者寿是辛亥革命时期秦州起义领导人黄钺之女。1964年毛泽东接见《红旗》杂志一个写作班子,龚老师参加了接见,毛泽东说认识龚育之的父亲和继母王一知。毛泽东还称龚育之的父亲是“和尚部长”,因为在白区工作时龚饮冰曾以居士的身份做掩护。那次接见,龚老师对毛泽东讲的话作了极为详尽的记录。我翻看、誊抄他原始记录的复印稿时,禁不住赞叹,龚老师罕见地没有表示自谦之意,说:我是湘潭人,主席讲话,在我是没有任何障碍的,包括土语方言,我都能听得懂。他还有些得意地补充了一句:我的速记也是很有水平的!龚老师自我夸耀,在我的印象中,这是唯一的一次。我理解,能做毛泽东的小老乡,并和这样的伟人“巧遇”许多共同点,龚老师是深以为骄傲的。

在我的印象里,对毛泽东的研究,如同对毛泽东个人一样,龚老师怀有崇敬之感。他在毛泽东逝世后曾担任过毛泽东著作编辑委员会办公室的副主任,与人合著过《毛泽东的读书生活》,写过《从毛泽东到邓小平》。一般人可能不大注意的是,《读书》杂志曾经为龚老师专门开过一个专栏,叫《大书小识》,龚老师以“郁之”的笔名在里面写过几十篇文章,或长或短、有述有议、严谨又不失谐趣。在我看来,这些文章,都是大处着眼,小处着手的典范之做。有一次闲聊中我曾说,比起他的那些大部头的著作,我更喜欢这些小文章。龚老师说,大小不重要,有深度才算数。他还以毛泽东的一些短文为例,讲了大海不择细流,小识不无小益的道理。这从另一个侧面也说明,让龚老师深以为骄傲的不单是那些“巧合”,而是毛泽东平实而有无穷力量的文才,深刻而又无比丰富的思想——这才是龚老师在内心里一次次不断仰望的丰碑。

龚老师治学和经历的丰富,使得很多人对他有着不同的认知。在很多人眼里,他是一个官员,因为他担任过中央文献研究室的副主任、中央宣传部的副部长、中央党校的副校长和中央党史研究室的常务副主任等领导职务;在另一些人的眼里,他又是一个学者,因为他的著述颇丰,既有自然辩证法、科学技术哲学方面的论文和专著,也不乏党史研究的大作,是党史研究的大家;也有人把他看成学者中的官员,官员中的学者,因为他曾参与党中央许多重要文件的起草,并经常担当主力,如果从1975年参与胡耀邦主持《科学院工作汇报提纲》算起,一直到党的十六届五中全会,时间跨度达30年之久。但在我眼里,他永远都是一个长者,一位老师,不是那么幽默但也决不死板。我能感觉出,不管别人怎么看,对龚老师自己而言,他更看重的是他的学者生涯。去年五一期间,我到他家中看望。那时他已经历了一场大病,步履有些蹒跚,说话声音虽不像平常那么有底气,但精神状态尚好,讲了很多话,还送了我几本书。我发现,在他的书架的底座上,整整齐齐按时间顺序摆放着他所有的专著,那是他治学一生的心血啊!这也使我更加确信,他更看重的决不是他曾任过的官职。

在我的印象中,龚老师并不健谈但情感丰富而深藏。我们在写作《科学的力量》以及我写作博士论文期间,多次去中央党校他的办公室。如果事先约好而他的会议没有完,他会吩咐他的秘书把我作一个暂时的安顿。有一次,他主持的会议结束得很晚,等我们讨论完,夜幕早已降临。他特意让司机绕一下路,把我带到学校,再回万寿路他的住所。我记得车到北大西门时,他回头看看我,走时朝车外的我点点头,不说话,但我从他的目光里看到了长者的慈祥和关心。由此我又想到另外一个类似的细节:去年岁末,北京大学科学与社会研究中心为其成立20周年举行了一次较大的活动,龚老师当时身体虚弱,还是执意参加了活动,因为他是中心的创办者之一。会场设在北大图书馆北楼的学术厅,龚老师坐在大会主席台的正中央,在主持人讲话和来宾祝词的时候,他用目光一遍一遍地环视着台下他的众多学生和学界同仁。随后,他用舒缓的语气讲了话,从他的话中,大家能体会出那种厚重的历史感,以及对学术发展的期待。因为发烧,他不得不中途离场,当时我们出来送他,他对我们说:都回吧,还在开会,这样不好。我清楚地记得,这句话他连说了两遍。后来还得知,他在回去的路上,还特意让司机绕道中关村,送何先生回家,然后才去了医院。这是一些小事,但足以折射出龚老师的为人处世之道。

我最后一次见龚老师,是在今年4月下旬。当时,他已经历几次病危,刚从一次抢救中有所恢复,但身体仍然很虚弱。为防止感染,医生不让他和外界有更多的接触,我只能站在病房的门口,远远地朝他招招手。龚老师戴着口罩,身上插着一些监护和治疗的仪器,几乎是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,但他还是用那明亮而又熟悉的目光回应了我。然而我未曾料想的是,仅仅过了一个多月,他就悄然离开了。我想他心里一定是留有一些遗憾的,因为他还有那么多想做的事情没有做完,想说的话没有说完,如果能再给他五年、十年的时间,他一定可以给喜欢读他文章的人写更多的文章,给那些想从他那里得到更多历史的人讲更多的历史。这不仅是他的遗憾,也是我们深以为憾的。

静夜追思,记忆中的这些片断时隐时现,虽然零碎但很真实,于是便写了下来,以此寄托我对龚老师的深深怀念。

斯人已去,但他的精神没有去,他的品格和思想也没有去。他那深邃的目光,过去是,将来也会是我内心永远的慰藉。